留白

※哪吒乙女。

※两个小妖怪，谁也不可爱。

 

 

烈日当空。

 

往常正中午便不容易猎得口粮，更不用说今天森林才被大闹一场。我循着火焰灼烧的痕迹一路向里寻找，企图在强者餍足饱食之后找到一点点残存的渣滓。没办法，下等的小妖怪就是这么没有尊严。

 

两旁的树木以一道焦痕为对称被灼成黢黑的模样，我咽了下口水，寻思这次可能是新搬来一位山大王立威，不然也不可能下手这么残忍。但焦黑的痕迹在两三步前戛然而止，面前除却一个小泉眼之外便只有个双丸子头的小娃娃。

 

“呔！你又是什么东西！”圆眼的娃娃回身朝我怒瞪过来。

 

我有些无语，深山老林里面看见个陌生人哪里有这种反应的。但那小孩儿却完全没有害怕的模样，他双手撑腰又大喝两声，口中念的是要天降正义除魔卫道。他脸颊红扑扑的、一字一句都中气十足。

 

“我叫哪吒，你可记好了！”随即朝我招招手，他扬起头，“快，报上名来！我好赶快消灭你。”

 

“你怎么就断定我是坏人的？”我垂死挣扎。

 

哪吒想了想，脑袋两边殷红的布条随着他的晃动也一颤一颤。他伸出一只手指，异常轻蔑地向我解释着：“你身上有妖气，虽然微弱，但是却瞒不过小爷的鼻子。”

 

“但真的很少。”

“你估计很菜吧。”

 

 

我少有被这样的小孩子轻视过，但能够咂摸出妖气多少的娃娃也是第一次见，正面开打必然不是上策。因为老娘真的很弱，能指望每天浑水摸鱼的小妖怪有多少战力啊？我有些讨好地笑了笑，打算开始求情。

 

“哪吒兄，”我蹲下来，试图平视大哥双眼，“我没做过坏事，不伤人也不吃人的。”

 

闻言哪吒不屑地“切”了一声，表示自己智商正常哪里会被一只妖怪说动。他这是将手放在了我的头上，小小的手掌中却蕴含着惊人的热度，这属于不动声色的威胁。我在心底长叹八九口气，怪自己不长脑子。

 

我突然有点委屈，觉得自己这种遵纪守法好妖怪死得这么不明不白真的好无奈。好容易修炼成人形也只是为了偶尔下山换换熟肉加餐，现在近百年的修炼居然要一朝清空，以后再吃不到冰糖葫芦了。

 

但此刻头上的禁锢却突兀一松，哪吒退远两步，一脸狐疑：“妖怪也会哭啊？”

 

我顺着对方的话摸摸脸颊，湿润的触感从指尖传递到脑中，当下只觉得更加丢人。好歹自己也算是个妖怪吧，今天居然被人吓哭了算什么？索性破罐子破摔干脆放下脸直白呜呜呜好久，哪吒好像被我闹得心烦，他一巴掌又拍在我的头上。

 

“哭什么哭！没出息！”哪吒瞪起双眼，似乎连额间的印花都更红了几分，“我不杀你好了吧？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你懂个…什么。”我擦擦眼泪，哭得打了个嗝，“人家是在和冰糖葫芦道别。”

 

哪吒闻言面部表情只变得更加鄙视，眉眼之间写的全是对我这种弟弟行为的看不起。但是轻视归轻视，他还是在我呜咽的时候过来象征性地拍拍背，就像是在说别哭了别给爷丢人了。我姑且视作了安慰。

 

“那……那什么，”哪吒揉揉鼻子，“冰糖葫芦真那么好吃啊？”

 

他的表情竟然有些落寞起来，眉头撇成八字，像是在为自己没尝过感到难受。我有些茫然地点点头，想着这小孩看着这么雷厉风行怎么能连糖都没怎么吃过。穷人家孩子？我偷偷看他，有些惋惜。

 

“好吃的。”我跟他保证，“我带你吃一次，保证爱上。”

 

“真的？”

“真的！”

 

我抓住机会拉住哪吒的手：“只要你不杀我，我保证带你吃到饱！”

 

“妖怪哪来钱，你不会要去偷吧？”

“嗐，哪能呢？你等着。”

 

我对哪吒眨了眨眼睛。

一脸的胸有成竹。

 

 

※

 

这些年偶然剥削行路人的钱财就是为了此刻准备的，藏起尾巴藏起耳朵，裹好袍子牵着哪吒下山觅食。他一路上都在抗拒我的牵手，但没办法，森林也实在太大，若不是熟识很容易一步就走迷路。

 

“我不敢对你怎么样的。”我有些无奈。

哪吒闻言只是哼了一声偏过头，不再搭理我，我也假装没看见那小孩红红的耳尖。

 

也许是很久未和人这么亲近了吧？我这么猜着。

 

午后出摊的小贩不少，我找着那个离镇口最近的开始挑选。要足够红足够圆润，山楂要饱满糖浆要剔透。那小贩是个中年男人，见我要买便也热情地推销着，还说多买多折，自家的糖葫芦是一等一的美味。

 

“真的？”

“真……啊！！怎么这妖怪在这里！！”

 

被发现了？

我立马伸手去摸自己的发顶，却没有发现意料中毛绒的触感。

 

那小贩突然伸手将我拉至身后，颤颤巍巍地抬手又指向哪吒，面上的恐惧表露无遗。哪吒则像是故意要吓那男人，张牙舞爪的一笑，露出白花花的牙齿，还向前迈了几步。

 

“啊——！！！”

“妖怪！！！”

 

小贩丢了插着糖葫芦的草人，拔腿就跑。哪吒见状才收起表情，沉下脸来，似乎是在等我问具体的情况。他头低了好半天，完全不往我这儿看一眼，最后许是压抑不住了才抬起头。小小的拳头攥得很紧，他问我为什么不吃惊。

 

“我干嘛对着人类吃惊。”我咬下一颗糖球，说话有点含糊，“不吃吗？不要钱欸。”

 

“傻子……”

“……”

 

怎么又妖身攻击。

我有点无语，顺便往他手里塞了根糖霜足够的果子。

 

“我才是妖怪，你又不是。”

“那大叔真不长眼睛。”

 

哪吒仰起脸，黑眼珠亮晶晶的，像是盛下了七八碗融化的夕阳。他似乎是在求证，短短的手指捏紧竹签，语气也变得紧迫起来：“你不觉得我奇怪？”

 

“你当然奇怪。”

“我第一次见到威胁妖怪的小孩儿。”

 

糖霜很甜。

 

“但又不坏。”

 

咕嘟咽下肚子去。

 

哪吒咬了那颗果子，脆生生的、嘎嘣一下吞到了嘴里，将脸颊撑得圆鼓鼓的。他没回复我的话，却加速开始吃点心，一口又一口，简直像是在把负面情绪嚼烂吞下肚子里去。小孩儿总算是笑起来了。

 

哪吒舔舔自己嘴角宣布开恩：“以后不杀你了。”

 

“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我严肃点点头，等老大宣布任务。

 

 

“你得下山陪我玩儿，随叫随到那种。”

 

…原来还真是小孩。

我叹口气。

 

在夕阳下与小男孩拉勾。

 

“我会陪着你，一百年不变。”

 

 

※

 

哪吒踢毽子很强，就是字面意义上那种，他能够用毽子把我嵌进树里。但他本人并不知道自己这种力道有哪里不对，前面讲过，我是个废物妖怪，除了插科打诨样样不精。于是每次玩耍都可以算成对我的一次刻骨铭心的伤害。

 

“你不行啊，”哪吒捡起鸡毛毽子，“几下就累了。”

 

“敢…敢不敢玩游戏不用内力？！”我撑着膝盖大喘气。

 

哪吒闻言只原地又自己颠了几下，丝毫没有反省自己天生神力的意思。这小孩随心所欲惯了，只是对我勾起嘴角，笑得恣意又桀骜。他宣布开战，将那此刻类似千钧一击的小玩意踢过来。

 

我只得一边不乐意一边惨叫着去配合他玩耍，用尽全部力气去阻挡一次又一次袭击。不知哪吒还找什么人玩过这个残忍的游戏，我不禁胡思乱想，这毽子怕不是新型的作战武器。

 

哐当。

正中脑门。

 

我捂着脑门哀嚎嗷嗷嗷好痛，但哪吒去很不给我的耐力表演面子。他只是走过来拾起那插着鸡毛的小玩具，随即不屑地表示我太弱不够格跟他打个来回。

 

“你都不修炼吗？”哪吒蹲下来，低头看我坐地捂脑门，“你这样不会被人…啊不，被妖怪欺负啊？”

 

“那肯定会啊。”

 

我和哪吒对视：“但我跑得快，所以没所谓。妖要知足嘛。”

 

但谁成想哪吒没对我高超的逃跑技巧表示赞赏，他只抬手用力戳了戳我的额头，“没出息、没出息，以后就说小爷罩着，看谁敢打你？”

 

“或者你来告状，我帮你摆平。”

 

站直身体都没到我腰的小豆丁现下正得意洋洋地宣布将我纳入保护范围，我只感觉心酸又感动。哪吒与我相识已经一年，身量却是一点没长。他又拍拍我的脸，双手捧着本妖的脸颊瞎揉。

 

“发什么呆？”

“在想大哥今年多大。”

 

哪吒的眼睛转了转，好似在思索，但老半天才给出个不确定的数字来：“两岁…半？”

 

“那么说我们去年拉勾的时候你才一岁多？”

 

他点点头。

 

而我只想知道去年的自己究竟是如何被一个一岁多的小孩吓到哭的，丢人，简直不能够再丢人。哪吒见我满面懊悔难得关切问了几句，我有些卡壳，不愿意回忆起自己的黑历史。

 

“呃……我们约的一百年。”

“现、现在是不是就剩九十九年了？”

 

哪吒愣了一下。

我也愣了一下。

 

“……你，”他瞪起眼睛，神情却有些难过起来，“就这么讨厌小爷？”

 

我连忙挥手否认三连，表示自己只是胡说八道自然是大哥愿意让我待多久就待多久。说完还冲人讨好般笑笑，一副可怜无辜但诚信的模样。

 

“哦……”

 

哪吒只应了一个字，面色沉痛地让我看看旁边的水洼。天气晴朗，一旁的水塘显得清澈又干净，哪吒让我对着水塘对着里面的自己再发次誓。

 

我挪过去。

 

 

“………………”

“哪吒你他妈的往老子脸上抹了什么啊？！！当然讨厌你了臭小孩！！我…我！！你别跑给老子站住挨打！！！”

 

幼稚鬼。

谁要一直陪着你啊？

 

 

※

 

哪吒许久不来了。

我也不在乎他有新朋友。

 

 

※

 

山下那陈什么村要被天降冰山压塌了。

 

我缩在山顶的一棵树上眺望着，只能远远瞧见红蓝的光影在极远的天空交织着。许是天帝降神罚，我这么想着，但是这村百年和平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呢？我本应该逃得远一些的，以我的速度百八十里外都不在话下，但我这次却没跑。也不知在犯什么糊涂。

 

哪吒好似住在那儿。

 

关我什么事儿，不过是个嚣张跋扈的小屁孩，今天神罚降临只能说他命中应有此劫。我又习惯性地去摸脸颊，却不意外的触及一片湿润。这次也没来找我玩儿，或许来找我就能带他逃得更远些呢？

 

但他估计不会跑。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求生欲望在脑中拉响警报，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山下跑去。人形在奔跑的途中渐渐缩小再缩小，终于变得圆滚滚，成了一只没什么漂亮皮毛的小狐狸。我没说过瞎话，我的脚程很快。

 

快到能正好看见那“救世主”幻化出三头六臂去抵御飞来横祸。

快到能眼瞧着陌生白龙陪他一同赴死。

快到能捕捉到二人最后一声怒吼。

 

却无甚作用。

 

我确实是不够格的妖怪，但也不代表毫无本事，活人死人好歹还是分辨的出来的。哪吒好似是长大了，燃尽的一瞬间比我都要高大，我再也没法拿那身量玩笑取笑他了。火光殆尽烟尘扑天，一旁道行甚高的胖子过来了，我便走了。

 

我来做什么呢？我走开干嘛呢？

 

也许哪吒以前说的是很对，我确实是个很没脑子的傻妖怪，又笨又弱。但是他这种自诩强大又聪明的人为何会先行离开呢？我不太理解，因为我是糊涂蛋。我只知道哪吒现在欠了我九十九年还没有还。

 

小骗子。

 

 

※

 

棕熊怪今天说神仙也会做梦，还讲了庄周梦蝶和蝶梦庄周的故事。我知道这家伙最喜欢抢劫书生，还偷偷学了几个字充文化妖。他板起脸来，一身毛茸茸还要做出老学究的模样。

 

“你不知道——嗐，”他老是这么停顿，“也许我们就在哪个神仙的梦里呢？”

 

“也许一切都不是真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

 

我有点不屑：“神仙也会做梦么？”

棕熊怪拍拍我的肩：“妖怪都会做梦的。”

 

 

轰隆一声。烈焰开天。

火舌卷着草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灼热的气息烤的身上的毛发都蓬松开来，我上下牙齿打架着想问书生棕熊这算不算做噩梦的一种，谁知道这家伙却早就脚底抹油溜了。没义气的家伙只知道嘴炮。我一边发抖一边暗骂。

 

“呔。”那来人开口，“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抱住头：“我不太是个东西……”

 

“也没什么价值。”

“吃了我一点用都没有的呜呜呜。”

 

烟雾散开。

 

高大的少年现出身形，腕上的金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殷红的绸带与额间的鲜红印记相对应更显出火焰炽热。他挑眉又是一声嗤笑，桀骜的模样融在体内淌在眉眼之间。见我好半天不抬头才收了阵势，这才有些无奈地蹲下。

 

“喂，你有没有点出息。”

“小爷好容易溜号出来找人。”

 

少年说着还有些不忿，气得揉揉鼻子：“这么拉风的场面你都不看一眼。”

 

……这个人真的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抬眼偷偷去瞥他，没成想被人一把掐住了下巴，被强迫着与他交换了视线。哪吒的眼神依旧是明亮的，那儿灼灼光芒闪耀着、似乎是要将我一同燃烧起来。但这家伙的手劲也没变，不一会儿就把人掐的生疼。哪还有什么温馨气氛？

 

我磕磕绊绊地开口：“你、你没死啊？”

 

哪吒松开我，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拍拍我的头，就像是初见那般随性。他讲我还是这么傻里傻气没有脑子，真是白瞎他担心我过了这么久被泯灭天性。哪吒说得义正言辞，讲的好似真在关心我。

 

“你又知道？要你来评价我？”

“……”

 

他收起方才轻松的表情，重新施加压迫感：“不然呢。”

 

我皱起眉头。

比熊孩子更可怕的是什么？是有着远超你实力、且不乐意被逆着毛撸的熊孩子。哪吒显然该归为特大号难搞的范畴，他还在注视着我，用棕熊怪总是拽的文言来描述便是“怒目而视”。哪吒还在看着我，用极为专注的目光。

 

我本猜想应该迎来一阵暴击，比如什么豪火球什么一个乾坤圈敲你脑门啊，但都没有。哪吒只是生气的、面目狰狞的，从背后拿出了一个鸡毛毽子。

 

对、对不起，画面好搞笑…。

 

“对不起，食言了。”

“我没数还剩多少年。”

 

哪吒将头偏了过去，“……但是作为补偿，你想延期多久都可以。”

 

我接过那个簇新的小玩具有些哭笑不得。

这家伙真是一直像小孩子。

 

“那就再加九十九年。”

 

哪吒闻言却连忙打断，“不行！我是神仙！九十九太短了！后面再加个万！”

 

…这不刚说随我嘛。

行，大爷别瞪人，万就万，舍命陪君子九十九万年好吧？

 

 

※

 

我突然有点好奇。

 

“哪吒，你说神仙会做梦吗？”

 

但对方却并不是很想搭理我的话，他只是仗着暴力强权抬手去揉本妖柔软的、毛茸茸的耳朵，好一会儿才嗯嗯啊啊了几下。见我有点不满才又更改答案。

 

“当然会啊。”

“不然你是什么？”

 

 

※

哪吒不能理解变成大人之前不能亲热。其实我也不太能理解。

但抱着小孩子亲亲抱抱举高高果然有点像是犯罪吧？

天降冰山警告.JPG

我不知道哪吒的三头六臂的具体用处，后来他告诉我一个头用来处理我的弱智想法、一个头用来考虑今晚吃啥还有一个用来想正经事情。六臂？那用处多了。但他妈的能不能不要用来挠老子痒痒？宁还三岁？

无语。

今天想丧夫.JPG

“敖丙好帅。”
“没我帅。”
“俺就喜欢妖族帅哥。”
“你有事吗？”